2019年底、2020年初开始,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(Covid-19)占据了各大报刊、网络门户与媒体的头条。它已经持续了2年多的时间。随着各种变异病毒体的出现,截止本章完稿(2022年1月初),何时消失仍旧是个未知数。

幸运的是:人们对它越来越了解,从而更加适应,生产生活受到的影响正在减弱或者消退,成为一个不能或者不愿意打疫苗的人群的重感冒。从目前看,相比长期实质性效应,它最大的影响是暂时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,使得新冠疫情之前的一些问题,比如贫富差距持续扩大、网络安全、大公司垄断、核扩散风险、地缘冲突等被暂时搁置。而这些问题,都是结构性的。它们或早或晚必须加以优先与严肃的面对,比应对疫情要困难的多。

已经发生的变化

日益明显的气候变化以及减缓的迫切性也属于这些重大结构性问题。悲观地来看,全球天气极端事件明显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,尽管这是否都归因于长期气候变暖仍不能100%确认;乐观的来看,越来越多的国家政府开始承诺长期的零碳目标,尽管如何实现这种目标普遍缺乏蓝图与机制政策安排。

我们不知道新冠疫情对于这种变化到底是促进还是延缓的作用。这不可避免的涉及到无法精确检验的“反事实”问题:如果没有新冠,各个国家,比如我国还有美国还会承诺碳中和吗?如果没有新冠造成的能源生产与消费大起大落,2021年下半年的能源价格暴涨还会发生吗?我们可以对此做历史逻辑探讨与计量检验,但是可能人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意见。

世界上的国家,包括那些曾经先进的国家,开始“内卷”。美国Trump代表的短视、自恋与国家主义者一度上台(未来说不定还会上台),喊出了“美国优先”的口号,退出巴黎协定以及各种国际组织,开始主动放弃世界领导力,并拒绝提供各种基于团结或者避免“竞次”竞争(race to the bottom)目的的公共品,搅动着世界的脆弱平衡格局。英国全民公投意外脱欧,尽管这在科学界普遍被认为是一件成本远大于收益的事情。它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与欧亚大陆隔绝的“岛国”。其政治明星——英国Trump(Johnson Boris)相比传统政客,无疑不那么虚伪伪善,但是日益与人们印象中的“英国绅士”形象大相径庭。传统上政治意识形态的左右之争——以社会更多还是更少转移支付划线,更多地让位于短期利益权衡的权谋算计。

新的气候大会取得了“目标”上的更大进展,但是目标仅仅是目标。2021年11月13日,英国格拉斯哥气候变化缔约方大会经过一周的讨论与谈判落下帷幕,总体宣言覆盖了2022年开始新的2030年更具雄心气候目标盘点。同时,中美发布了气候合作的联合声明(实质性内容是关于甲烷的),不少东南亚国家承诺退出煤炭,远期碳中和俱乐部增加了印度(2070年,尽管短期的2030年目标并未更新),以及沙特(有信心做最后一桶石油卖家)。进展是明显的,甚至可以用巨大来形容,如果你认为这些中长期目标可信,能够得到足够与按部就班的执行。

国际气候治理的钟摆是否从2022年开始会从聚焦目标到聚焦共同政策,笔者认为存在极大的可能。讨论目标面临一个本质困难——可信度(credibility)与严肃性(seriousness)。一方面,目标通常超越短期,而任何国家都存在政策连续性问题。国家政府像个人一样拍胸脯保证,是没有用的。比如美国具有政治意愿问题:民主党上台,美国就会是气候变化事业的领导者,自身也会出台各种方案来推进;共和党上台,气候是否在变化,变化的原因是否是人类活动相关的二氧化碳都不再是默认的前提,更不要说出台更紧的政策工具来。在我国,气候政策的主要实施机构手中不多的政策工具就是定指标、搞摊派、抓壮丁。以上种种方式,大部分情况下实现不了稍紧一些的目标,从而更紧的目标很容易从不可行过渡到“不应该追求”。

而讨论共同的政策,比如讨论不同国家何时出台何种碳税或者最低碳价格水平,这意味着让渡部分国家主权。这无疑不为大部分国家政府所喜欢。但是,目前的“自愿型目标竞赛”走不下去的时候(2022-2023年,Sorry,又悲观了),新的范式就可能出来。它无疑具有优点:不像目标那么僵直。具体可以实现多大程度的碳减排,取决于经济形势的走向以及众多的其他因素,具有灵活性。比如目前出现的化石能源价格,特别是天然气的大幅上涨,煤炭在很多国家再次变得比天然气更具(经济上的)竞争力,那么减排的力度就自动下来了。2021年,北欧、欧盟很多国家的可再生能源发电比例相比2020年都有所下降,而煤炭发电量上升。它再一次提醒我们:现实的发展永远不是单向的。

过去30年的经历(experience)告诉我们:达成国际气候减排协议并有效充分实施是极其困难的;未来100年的大气物理学模拟表明:实现既定目标的时间窗口是极其狭窄的;过去100多年的实证显示:能源结构与技术变化的节奏一般是缓慢的,涉及到很多互相影响的“网络效应”;最近30年的信息经济学与博弈论试图证明:“不断下沉”船只上的谈判(涉及合作与非合作博弈),仍旧存在多种可能性(所谓“均衡”)。

那么,人类能够最终解决气候变化问题吗?各国能够在极其有限的时间窗口内碳中和吗?我们对于碳中和可以实现,还抱有信心吗?成功或者失败,我们到底是宿命的、不可知的还是失败主义的?都有哪些相应的理由与信念,甚至是信仰?

复杂的问题需要简单的答案。笔者的主观回答是——碳中和是一种宿命。

人类重大的共同挑战

2014年9月16日,我在德国Berlin南区一个改造的废旧工厂区(目前是科技园性质),听哈佛大学教授Martin Weitzman讲气候变化问题。他在“长尾”分布的灾难事件的气候政策含义、实证与规范意义上的折现率、价格与数量工具的比较等方面都颇有建树。老实讲,报告算不上通常意义上的精彩,相反有些沉闷。可能是过于艰深的理论研究工作影响了口头表达的可及性,抑或听众与演讲者过往知识背景的巨大差别,或者别的具体原因(比如时差)。观众的一些提问,母语为英文的教授第一反应是听不懂,或者不知道如何回答。但是,他的一个洞见,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,让笔者越加感觉到其洞察力与思想的深度。

他说:“公众讨厌不确定性,人们想要简短的答案,气候变化在我看来是一个‘来自地狱的问题’(a problem from hell)……对于气候变化,人们倾向于推迟行动,直到出现紧急情况”。

爱因斯坦曾经说过:“有两个事情是永恒的,一是宇宙,二是人类的愚蠢。但宇宙我还说不太准”。气候变化挑战会再一次证实还是挑战爱因斯坦的观点呢?

“气候是你预期的,天气是你实际得到的”。据说这是马克·吐温说的。气候是长期的,天气是短期的。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与气候条件紧密结合。我国南方的梅雨季节,空气湿度大,气温高,衣物晒不干发霉,所以有了“霉雨”的说法。可以想象,如果长期的气候变化了,那么它的直接或者间接影响都将是颠覆性的,尽管这可能很缓慢,只有很长时间以后才能被人们明确感知到。

气候系统是一个缓慢变化的复杂非线性系统,2050年对于气候问题的尺度只能算作短期。过去2万多年的平均气温一直是上升的,但是工业革命以来的上升尤其迅速,与之前存在明显不同。在混沌理论中有着著名的“蝴蝶效应”,说的是巴西的一只蝴蝶拍动翅膀,就有可能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飓风。初始条件的非常小的变化,足以引发很大差异的结果。这一理论仍旧是存在争议的,但是一个最不能漏掉的关键信息是“多长时间之后引发”?答案是“几个星期之后”。

因此,一个推导出的结论是:目前的天气预报,提前几周做到准确是不现实的,因为初始条件观测总是存在或大或小误差的,即使不考虑结构上的简化与不确定性。同样,即使我们现在立即停止排放二氧化碳,海平面还会继续上升1000年。你没有看错,笔者也没有写错!

温室气体具有很多独特性质,使得有效及时应对尤其困难。首先,不同地区的排放效应基本相同,并且占主体的二氧化碳化学性质很稳定,很难降解,具有积累性,这与局部空气污染物很不同。我们今天的能源排放行为,影响的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的气候。每个人的贡献可能都微不足道。如果减排,其收益被80亿人分摊,而成本需要自身100%承担。这(所谓“外部性”)属于严重的激励不相容。

同时,气候系统的变化是缓慢的,减排与不减排的效果短期内也无法明确感知,面临着代际之间的得失平衡,后代子孙还无法参与决策过程。要实现气候目标,必须接受的是:改变我们生产、运输、使用能源的方式以及生活方式。这无疑需要长时期、大范围、全球一致性的共同行动。

长时期、大范围、全球一致的行动?The Economist认为:你一定嗑药了(疯了)。这个难度可想而知。人类可以合作,但是同样这种合作不是无条件的,而广泛存在着“搭便车”(free-rider)的激励,享受别人合作的好处,而不付出自己合作的成本。过去的现实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——几乎30年的无实质性行动。

2021年Climate Action Tracker的评估显示:就2030年的气候自主承诺目标而言,澳大利亚、巴西、印度尼西亚、墨西哥、新西兰、俄罗斯、新加坡、瑞士和越南没有提升其减排承诺,甚至有所退步。目前,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,一个发展中国家——冈比亚,其排放态势与1.5度需要的减排格局一致。合作即使可以做大蛋糕(每个人都变好),但是也很可能成为非合作情况下的“囚徒困境”。

目前的气候灾害与极端天气,变得日益频繁的证据越来越多。目前大气中累积的温室气体,将促使进一步的温升。这很确定,意味着必须有一定程度上的适应(adaptation)。

美国国家环境信息中心的统计显示:2020年,美国遭受了22次重大自然灾害,而1980-2020年的年平均值是7次。自2005年以来,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有五次发生在2005年之后。2021年6月底-7月初,北美地区刚刚经历了一场一星期的热浪,覆盖很少经历极端高温的大城市,比如美国的波特兰、西雅图和加拿大的温哥华。在加拿大的哥伦比亚地区,有180起野火的记录,最高温度接近50 ℃,是有历史记录以来的最高温度。

2021年8月11日,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城市录的48.8度的高温,可能打破了欧洲有史以来的高温记录。

我国传统上多旱少雨的北方地区,夏季的雨水天气似乎越来越多。2021年河南、山西等地都出现了严重的洪涝灾害。气候与气象科学家的相关与因果分析称:这些事件如果没有人为因素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
气候系统存在“临界点”,意味着物理上一旦超过临界点,系统就崩溃了,要重建是非常困难的。2021年8月14日,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组织IPCC发布了第一工作组报告,对气候变化最新的科学研究结果进行了综述。这份报告浓缩了约14000 份出版物中关于气候变化物理学基础的研究现状,确定了比以前显示的更严重变化。有好事机构做了一个G20国家居民的调查,有超过70%的人现在认为,地球不可撤销的“临界点”变化已经非常临近,需要切实的行动。

目前的气温,相比工业革命前已经高出了1度多,一些变化已经不可避免,甚至不可撤销(irreversible)。小时候,农村小学教室的大棉衣棉裤垒起来,可以在教室里面堆一整面墙。对于很多“怕冷”的同学来说,这一套臃肿的装备往往需要穿到来年的5月份。我们的主观感受是:现在越来越不是这样。如果温升的趋势延续,一些对海水问题异常敏感的珊瑚礁,可能就面临着活力进一步下降乃至死亡;一些局部地区的冰川会永久消失,再也不会回来。因此,在一些左派知识分子看来,如果我们真正在乎地球的健康,接下来的世界将需要是一个“修复”的世界。需要人类把对地球的这种在乎成为一种内心的强烈需要,而不仅仅是实现某个人类功利目的的手段。

这类似于一个严重超载的船只上的谈判,大家争论谁先把自己的财物、甚至肉身扔掉,以避免水面漫过船仓,从而不断进水最终沉没。一方面,大家都很清楚这个后果的可怕性以及贡献于这个事业的道德优越感,因此形成一个大的合作集团(超越经典的“囚徒困境”显示的非合作博弈)的可能性很高,类似“巴黎协定”下的各个签约国。另一方面,合作的集团越大,其成员面临的自身成本与分摊集体收益就越加不成比例,因此集团内部“搭便车”,乃至造假的激励会越大。比如扔了几件轻衣服,但是佯装扔了银两,态度坚决、行动打折。合作的收益越来越小。

最终,到底会形成何种结果呢?无非是以下几种情况。第一,“众人团结一致,众志成城,实现目标,避免沉没”的均衡;第二,“众人聚众,众志成城,装出一副努力的样子,眼睁睁地看着滑向临界点”;第三,还是“装作努力的样子,过了好长时间,发现船还是一直在沉,没过警戒线了,都慌了开始来真的”。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是明显危机状态了。光扔银两已经不够了——进水了,还必须得开始舀水出去,乃至于开始扔人。先扔谁又是一个大难题。

这个问题无疑选择一个答案是简单的,但是验证答案是否正确很难。让我们先理解一下这艘气候“沉船”会在多长时间内沉没——从碳排放预算概念谈起。

碳排放预算何时耗尽?

碳排放的累积特性,使得我们可以基于目前已经发生的排放以及温升,推导距离1.5度与2度气候目标的剩余“排放空间”,此为碳排放预算概念。尽管这一过程,从化石能源燃烧或者土地利用释放温室气体(单位比如亿吨),到大气传输富集密度增加(比如PPM,百万分之一单位),从而辐射力增强(W/m2),最终导致温度上升(K值敏感系数)的长链条的每个环节都存在着或大或小的不确定性或者未知因素。IPCC第六次评估报告测算的1.5和2度目标的剩余碳预算分别为400和1150千兆吨二氧化碳(从2020年初算起)。这比之前的测算要高一些。基于这一总量,以及2019年的世界排放水平,1.5度还有7年11月耗尽,而2度目标还有25年8个月的空间。

基于此,到了2035年,再乐观或者悲观的观察者,也会有一个比较确认的主观结论——是否1.5度还可行或者实际操作层面已经无法实现(out of reach)。到了2035年,我们大体上也会比较有把握的知道:我国2030年前达峰的目标是否实现了。这个时间点从目前各种节奏变化来看,还是有点太远了。

在历史上,实现1.5度目标对应的下降速率只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、苏联解体以及新冠疫情蔓延的2020年的短暂几年中出现过。这根源于能源系统正常情况下的变化,受限于各种环境驱动与限制因素,往往是非常缓慢的。目前可以确认的是:2022-2023年全球排放将大幅反弹,回到甚至会高出疫情前的水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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